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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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魯曉顰沒有回答兒子的提問,她讓他挖了坑把毒死的雞給掩埋了,桂生聽到母親的交待,默默拿了鐵鍬過來,隔壁梅韶庭的媳婦斷斷續續地哭泣,他轉頭朝鄰居家望去對母親說:“姆媽……隔壁的阿姨一直在哭呢……好像昨天小弟弟死了……”

十五歲的桂生如今長得比母親還要高出一個頭,魯曉顰有時和他說話要昂起頭才看清他的臉。

“孩子,記住這一天,永遠記住……”魯曉顰坐在竹椅上抱膝端坐,她教導完孩子盯住眼前的老桂花樹不再說話……

那天晚上魯曉顰給齊鬙殷寫信說要離開無錫,她想帶著孩子去找他,這樣便可以了結多年的夙願……她想到自己已經有許久沒有收到齊鬙殷的信,如今局勢緊張,佳期更是如夢……魯曉顰坐在院子裏,扶住自己的雙膝舉頭望向空中一輪枯白的毛月亮,卷卷黑雲飄移遮擋住了月亮……她遙望著它,想起了“月是故鄉明”的句子……

齊鬙殷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收到魯曉顰的來信,越發地焦急不安,他深知大海那邊的故土已遭生靈塗炭,自敵人鐵蹄踏入之刻,二叔公齊哲程和他時常與愛國志士會面,積極牽頭捐資抗日。他時刻關註無錫的戰事,期望魯曉顰能夠來檳城與自己團聚。他四處活動,希望能在通行上給魯曉顰帶來便利,然而在戰火紛飛的年代,團聚亦是種奢想。

幾天後也就是魯曉顰從工廠回來的那天,她走進睡房內環顧四周,盤計有什麽需要收拾帶走的。魯曉顰想起了壓在箱底的虎皮襖子,它是自己從魯府帶出來的,伴隨她風風雨雨走過了十幾個年頭,有太多的記憶,想到這裏她把它和齊鬙殷寫給自己的信、放置首飾的木盒子、楊蘇莉贈予的匕首一樣樣取出卷進了包裹裏,包裏還有一些錢和早就準備好的幹糧和水。

收揀時她在木箱裏看見了自己分別給哥哥和鬙殷做的布鞋,黑色布鞋上的每一根針線都有自己的思念和企盼。她思憶起了民國二十年除夕的中午,哥哥趕來和自己訣別,她跑出門外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地裏……一別六年有餘……哥哥他……還好嗎?他又在哪裏呢?她捧起其中的一雙布鞋望了鞋子許久,最終還是將鞋子送回箱子內,合上蓋子上了把梅花鎖……

桂生放學回來放下書包,想給母親說今天學校發生的事情。魯曉顰忙前忙後沒有留意他的腳步聲,忽而發現桂生站在面前,放下手裏的東西交待道:“桂生,明天一早我們和你的蘇伯伯一道離開無錫,你要早起,知道嗎?”

桂生知道什麽原因讓母親表情嚴肅,在學校裏同學們早已亂做一團,有些嚷著要去打日本人,有些同學沒有來上學,聽說他們隨著家人“跑鬼子反”了。

“姆媽,我已經長大了,是個男子漢了,我會保護姆媽的。”桂生說這話時特意挺直了腰身。

“傻孩子,姆媽聽到這些話很欣慰……不過桂生啊……這次出門在外不像在家裏,凡事都需要諸多留意。你……知道嗎?”疲倦的魯曉顰聽到桂生孩子氣的話微笑了會,旋即被更多的哀戚包圍。

“知道的,姆媽你放心罷。”

夜晚,許久不曾失眠的魯曉顰又失眠了了……夜格外的寧靜,聽不見更夫敲打更鼓聲,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……

第二日魯曉顰帶桂生離開了無錫,臨行前她站凳子上扶住墻頭沖梅紹庭家喊道:“梅紹庭媳婦!梅紹庭媳婦!我和桂生走了……”

隔壁靜悄悄的,沒有一個人作答,魯曉顰只好下了凳子。她抱住包袱,母子倆急匆匆出了城。在城外他們坐上蘇金旺老伯家的一葉扁舟,盯住這座漸漸從眼前遠去的古城……

魯曉顰不知道要去哪裏,往後的生活又會怎樣,她的人生不斷在顛沛流離中度過,從一個苦難紮入另一個苦難……

船上坐有十來個人,大多蓬頭垢面,不斷的轟炸使他們無心梳妝、修面。有的慌得早上臉沒洗便跑出來了,蘇老伯的兒子蘇富才搖櫓掌舵。船槳推開層層白浪駛向了遠方。魯曉顰和兒子坐在船的中間,她的前後、身側擠滿了人。她仿佛看見無錫上空不斷盤旋的轟戰機朝地面投擲炸彈。房屋、街道被炸成廢墟,進城的日本兵嬉笑地舉起刺刀比賽誰殺的人更多,屍體遍布廢墟、護城河上,哀鴻遍野,一個兩歲大的孩童衣服、褲子上沾滿了泥土和幹涸的血漬,他坐在廢墟上驚恐地嚎啕大哭……

“‘繁花似錦,錦繡江南,欲寄彩箋鴻雁歸。語俊清蛙聲頽,長空滿星落雨穂。橫蹙眉輕絲亂,風裏訪友欲采薇。多情生,風流姿,霞紅不過胭脂色。青驄馬踏花泥,卻入江山無限期。’①這寧和的景象從今天起不會再有了……”魯曉顰抓住包袱的手緊了幾道,從前她也是坐船來的無錫,那時她才十六七歲,一晃整整過去了十五年……淒風掠過魯曉顰碎亂的發絲,她蒼白的臉龐上一對眼睛有些浮腫……

同年十一月,日軍從西門進城,進行了為期十日的屠城,他們從火車站到工運路、又從三裏橋途經北塘至老北門、再從老北門到三鳳橋一路屠戮放火……大火熊熊燃燒了十天,火舌吞滅城內的民居、店鋪、學校、醫院,一時間歷史悠久的江南水鄉變成了空寂的死城……

齊鬙殷得知這個消息時,濱州正下著微雨,他前些日子派到無錫的靳伯的小兒子一路驚惶地跑回了他身邊。

“見到太太和少爺了嗎?”看見靳彬一付從人間地獄逃回來的模樣,齊鬙殷迫切地問道。

靳彬是靳伯的小兒子跟著齊鬙殷做事,有些出息後自取的名字。

“老爺,無錫哪裏進得去?”靳彬嘆氣道,“日本人進城後奸/淫羅掠無惡不作,我聽從無錫逃出來的人說那裏的大火燒了十天,房屋都沒有了,屍骨堆成了山……太太和少爺只怕……已經不在了……”

齊鬙殷聽到這話腦中轟鳴一聲,身子晃了幾下,他好容易才站穩了沈聲問:“或許曉顰已經帶著孩子逃出去了呢?”

靳彬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齊鬙殷的話,只得上前說道:“老爺……”

“這些話你莫要對老太太說,如果老太太問起就說太太和少爺很好。”齊鬙殷手搭在椅背上聲音低得自己都有些聽不清。他望向屋外的雨水淋洗窗欞上,栽種馬路上的棕櫚樹樹影也有些模糊,看不真切。

“是。”

靳彬答完齊鬙殷的問話離開了齊鬙殷的書房,房間裏只剩下了齊鬙殷,他牢牢抓住椅背努力不讓自己倒下,不久前他還一直盼望著她那張愛生氣的小臉重新浮現在眼前……

齊鬙殷恍然間坐到靠椅上,從身上掏出很久以前魯曉顰丟給自己的帕子觀看了許久,這手絹上的蘭花是她親手繡的,十五年來他無論去哪裏都一直揣帶身上,有手帕在身邊他便有了寄托的相思……

“帕子你既然拿過了,我也不要了!” 他好像看見那日的她將帕子強行塞進自己的手裏,羞澀得跑開……

“齊郎……齊郎……”他又仿若看見她站在臘梅樹下抱住臘梅花枝輕柔地呼喚自己。

忽而又閃過她摟住他的脖間閃動她那雙烏亮的眼睛說道:“你可不許負我……”

“鬙殷,回想我們年少夫妻,情深繾綣,別來已經有十五載,十五載何其漫長?我時常期望自己做了一場噩夢,夢醒時分,你還在我的身邊……我父母、哥哥們也還活著……二哥也不至於淪落他鄉……”

魯曉顰寫的每一句話在他腦海中回蕩,她不肯來是有太多的遺憾和痛苦迫使自己留下……可自己為什麽不去找她?他常常因為各種公務繁忙擱淺去找她的計劃,假如回到從前他一定把她和孩子拖過來。人世間有那麽多的無奈,沒有一樣是長得一模一樣。齊鬙殷拿著魯曉顰的手帕埋住了眼睛,他捏緊拳頭後悔將她一個人留在無錫,他應該不顧一切地去找她……齊鬙殷抵住喉管的聲音不住的顫抖,發出了壓抑的哭聲……他的指節緊抵桌面磨得青紫……為失去摯愛哀惋……那個夜晚,齊鬙殷經歷了今生除父親去世外的第二個傷痛,他追思魯曉顰種種,停留心底更多的是愧疚和後悔……

至此魯曉顰成為了齊鬙殷心中的隱痛,他不肯原諒自己,責罰自己永遠沈浸在失去魯曉顰的沈重哀悼中,齊鬙殷的內心世界一陣電閃雷鳴,結果也在黑夜中逐漸吞滅。

第二日齊鬙殷沒有事般從房中走出,依然像以往一般忙碌店鋪生意,他用各種繁重的活計壓迫自己,令自己無法得空去想罹難的魯曉顰和孩子。他也幻想一切是自己的假想。魯曉顰那般聰明,一定會帶著孩子逃出去,或許……她在哪裏依然活著……

此後過去了好多年他也一直未娶,別人偶爾問及,齊鬙殷總要笑著回答自己的妻子在中國。

那名如花似玉的白小姐依然在等著齊鬙殷,白老爺深知女兒的心思,他強擰她不了,只有隨她去了。白小姐每周三次來他的家中看望安老太太。安老太太雖然很喜歡白月茹小姐,可是自從被齊鬙殷搶白之後,她便不再向他提及與白小姐的婚姻。

期初白小姐想嫁給齊鬙殷,以為自己的愛情像朝顏花一般向陽光靠攏,對方卻不愛她,沒想到這場托付真心的單相思還沒露臉就被掐滅在繈褓裏。她神傷過許多次原也要放棄,可再見到齊鬙殷那雙帶有溫暖如春風的雙眼便又抽不回了。齊鬙殷是她的魔,她今生尋找的唯一愛人,在她看來別人沒有半分及得上齊家公子,她不願嫁給別人,從民國十一年開始她等了齊鬙殷十五年。

安太太本來說要說醒齊鬙殷,第二天卻對白小姐說道:“月茹,找個好人家嫁了吧?鬙殷……鬙殷你權當從來未曾遇見過。”

白小姐聽到安太太的話,高傲的她選擇了屈讓,在萬分痛苦之後退居其次地請求齊鬙殷能不能讓自己做他的妹妹?

齊鬙殷原本要狠心拒絕白小姐,老母親一旁急得數落他鐵石心腸。齊鬙殷是孝子,聽從了母命認她做了義妹,所謂冤孽般的錯愛便是這樣吧?

現下白小姐才從齊鬙殷的家中回來,路過自家的甘蔗地,從前她到哪都要坐車,現在她更習慣走路,一路這般走著才會將藏匿心中的不快給消散掉。她愛到瘋狂時,也對齊鬙殷在中國的妻子感到好奇,這是怎樣的女子?能令齊公子只愛她一人,心中不再有他人?她轉頭望向那片密密高站著的甘蔗林,一條灣流沿甘蔗林深去遠方不見了蹤跡。白老爺曾指著那片甘蔗林對女兒說:“以後你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主人了,你要拿出白家人的魄力!”

可她啊,只想和自己喜歡的人相廝終身……白小姐邊想邊朝自家的白房子走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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